6.冰雪女王

……没想到,她自己也是一朵最鲜艳的不支之花……

《失乐园》322-323页

转回东华门小学后,最使我高兴的是我的班主任是一位美丽女人。她有一张漂亮细腻的脸,高傲平滑的额头,完全希腊式的鼻子。她的脸总是苍白无血,使她整个人更像大理石雕成。我在她的家里看到她穿着娇纱的结婚照片,更怀疑她就是断臂维娜斯的中国翻版:班主任永远整齐于净,不苟言笑。一双美丽的眼睛中闪着冷静圣洁的光芒。妈妈从苏联给我们带回过一些动画幻灯片,其中有冰雪女王的故事。我看过后,就在暗地里叫她冰雪女王。冰雪女王教我们语文和算术,她每天走进教室时优雅高贵的姿态,使我们觉得能够天天看到她,实在是一种幸运。没想到,有一天,我竟惹她生了大气。

一次作文课后,她把我叫到预备室(不知道为什么东华门小学的老师办公室都叫预备室)。我胆战心惊地看到,冰雪女王的形容大变。她把我的作文本啪地一声扔到我面前,喘着粗气说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还没等我明白,又啪地一声扔过来一本书,还是那句话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那次作文课是冰雪女王让大家写暑假里的生活。我写的是和爸爸妈妈去北戴河海边度假的事。我挺喜欢作文课,而且不放过每一次舞文弄墨的机会。但是当我把冰雪女王扔过来的书看完后,自己也不禁冷汗涔涔,无地自容。那本书是一位名作家的散文集,其中写大海日出的章节无疑与我的有关章节(当然更正确的说法是我和他的)如出一辙。我站着,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,因为我自己也确实是一头雾水。沉吟良久,还是说不出是怎么回事。冰雪女王在一旁早己气得满脸通红,上气不接下气。

她说:“就算天下文章一大抄吧,也没有抄成这样的,幸亏我……”

压抑不住舞文弄墨的恶习,我设想那删节号后面的成语应该是博览群书?博闻强记?或者是学富五车?……可是我仍然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好。

说实话,一到今天,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。这位名家的书我肯定是读过的,这篇写海边日出的散文我好像也是读过的,但是天地良心,我在写自己的作文时却真的什么也没抄袭,甚至连这位作家的大名都没想到。但是,作文是我带回家写的,现在名作家的文章和我的作文又白纸黑字摆着,虽不是逐字逐句,但实在是太像了。对于“抄袭”这个罪名,作案时间和证据现在俱全,至于动机当然也不难设想:

冰雪女王最后板上钉钉子地、痛心疾首地说:“抄袭和作弊是最可僧恶的。”

那以后,好长时间我情绪低落。一是事关自己的清白,不仅有口难辩,而且连自己也怀疑这个清白是否靠得住。二是使得美丽的冰雪女王勃然大怒。她气得喘吁吁的样子实在让我心如刀绞。更伤心的是我以前至少以为她是喜欢我的,因为我在她任教的课日里,成绩很好。可现在,她一定把我当成个抄袭和作弊的专家了。

不久,进入毕业考试了。我有点紧张。爸妈对我们的要求严格,考不上好的中学,好像很对不起爸妈。加上我平时总不如几个哥姐用功,可又自认为成绩不比他们差。我的理论是:不用功未必成绩差。如果升学考试考不好,自然会影响这个理论的说服力。

升学考试的最后一场是考算术。我挺得意地很早就做完了。想起冰雪女王事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说有时间要检查!检查!我就从头开始检查。真是检查出了几个错误,赶快改过来,要不可太划不来了。这以后,我就轻松愉快地看着人家,不知道再做什么好。监考的冰雪女王不知为什么开始烦躁不安,好像要暗示什么给我,甚至是要跟我说什么。但我绝不敢相信这一点。她说的“抄袭和作弊是最可憎恶的”,仍如暮鼓晨钟轰响在我耳边。我有点慌乱地把眼睛转向窗外,心里疑疑惑惑的。

冰雪女土慢慢走到我身边,先用身子严严地挡住了别人的视线,然后用一个很难觉察到的动作,把她纤细洁白的手指轻轻点在我做的一道题上。我大吃一惊!因为生怕理会错了她的意思,就抬起头来看她的脸。她竟然像上次对我生气时一样气喘吁吁,满脸通红。我不再犹豫,赶紧看那道题的演算结果,果然是一个错误,而且又是一个不该有的笔误!我刚刚来得及改过来,下课的铃声响了。交卷时我仍然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。我想再看看冰雪女王的眼睛,但她没有抬起来。我猜她一定知道我在她面前,而故意不肯抬头的。我只看见,她的脸仍然因为心情激动而微微涨红着。

这次升学考试,我得了198分:语文98分,算术一点错误都没有是100分。我报考的师大女附中的录取线就是198分。很明显,没有冰雪女王的忘我相助,我是无法实现这个愿望的。为了帮我,天知道她怎样冲破了她对最可憎恶行为的概念,越过了她原本认为根本不可能逾越的界限。

这以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冰雪女王。后来听说,她出身一个基督教家庭。她之所以常常面色苍白,激动的时候就满脸通红、气喘吁吁,是因为她有肺结核。在我们这一届学生离开东华门小学后不久,她也因病辞职离开了。

冰雪女王如果现在还活着,已经是70岁以上的老人了。她天性中的柔弱、真诚和由此产生的一种特殊的美丽,不仅使我当时就受益匪浅,考上了喜欢的学校。而且我一直觉得,她是命运带给我的一个恩惠,使我从此懂得,人类天性显现,且与某种信念冲突激烈的当儿,真善美就像熟透的苹果,滚进我们的篮子。这种并不高明但平和的审美情感,真让我终生受用不尽。